哀傷能有多深?
在所愛逝去的日子,沒有人能不哀傷。
哀傷,是生命中的暗夜與秋日,那心中的光,那微涼的讚嘆,
哀傷,是因為我們愛,我們渴求圓滿,我們盼望相愛,我們歡喜聚合,
哀傷,讓我們碰觸到了,愛有陰影,圓滿有缺,相愛有分離,聚合有離散。
哀傷,提醒我們,那支持著生的力量,那生的雙生子--死亡,之存在。
哀傷,觸碰我們,讓
我們無法假設心靈不存在,讓我們只得往內看。
讓哀傷觸碰你吧!
讓哀傷深掘你吧!
那些對生命的困惑,對神的遠離,對愛的悔恨,對活著的愧疚,
都會因為所愛的死別之哀傷,而被深掘出來。
讓你自己,有洞吧!
這些洞,讓眼淚能出來,讓哀傷能釋放,
讓困惑有出口,讓吶喊有聲音,讓悔恨被看見,
讓怎麼活,成為生活的立基點。
死別的哀傷,讓我們破碎,讓我們殘破,讓我們像秋葉斑駁透光,
於是,在那些洞裡,我們的自我,不得不放手,
隨著死者,一同死去。
讓光透入,於是,我們的靈性,
隨著永生的靈,再次甦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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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生命中有三段很特別的日子,
在那三段日子,哀傷陪伴著我。
於是,我時刻醒悟,自己是殘破的,自己吹著風,透著光。
那三段日子,我的靈醒著,無法假裝沉睡,無法忽視,在日常生活底層,那永恆流轉的死生變換與無常。
我其實,很珍惜,很小心呵護著,曾經能有過,那樣的自己。
父親去世,讓我維持這哀傷的殘破狀態,至少5-7年,
離婚,讓我維持這哀傷的殘破狀態,大約2-3年,
小弟當年的命運未卜,斷絕聯繫,讓我維持這哀傷的殘破狀態,大約2-4年....
第一段與第二段日子,因為是重疊的,所以,從父親去世後,只享受了一段,沒有哀傷殘破的日子,有幾年。 那幾年,孩子們相繼出生,生命的活力與生活的忙碌,讓我的自我,又安穩無缺。
然而,在那段感覺好像圓滿的日子中,
我是戒慎恐懼的,因為,我知道,自己多麼眷戀那醒著的時刻,
又多麼害怕,因為自己的沉睡,於是,生命給我新的破碎,
那幾年,與其說自我是不漏洞的,
我卻日日撮破自我的皮相,
寫文章,
內省,
觀看,
我時刻,與內心的陰影,相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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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我而言,所愛離世,哀傷難免,
然而,哀傷有兩種:
在恩寵中哀傷,與在荒原中哀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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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,跟自己說:「出門準備演講了!」
隨手,在書架上,抓起一本書,「好走」,書封上,還貼有余德慧老師的名片,
那是我最後一次,在他的研究室見到他時,他送我的禮物。
當時,我心中還低吟著:「老師,好好活呀。」
然後,我知道,這本書,是一份祝福,因為,老師研究的學術之光所照亮的這條路,也就是,我生命之流,被牽引的,所願意貢獻愛的這條路。
所以,我們今日的演講,就從這本書開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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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幾段「好走」小小的書摘吧!
存在本源,是我們嘗試理解死亡所涉及的急劇心靈轉化的起點。
存在本源,是我們最根本;未曾須臾消失的「家」。
對大多數人而言,存在本源指的就是「神」,存在本源即靈性,不管是就生命的深度,還是就時間的先後次序上來說,存在本原是生命的基礎,是心識的基礎、是我性的基礎、是我們知悟的基礎---存在本源,實際上,就是我們的基礎(ground of being)
(要接近存在本源,我們需超越心智)
能超越心智的人並不多見,這似乎和根本壓抑有關,根本壓抑,就是壓抑恐懼的障礙物。 自我要放下卓然自立的姿態,放下個人的意是,需要先消除根本壓抑。 可是,根本壓抑不會輕易讓步,因為我們緊抓著它不放。 自我頑強又機伶,而且抗拒改變,簡單地說,我們往往「受困」在這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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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我而言,在恩寵中哀傷,就是,在本源自性之光中守護,安撫照料,在那根本壓抑潰堤後,湧出的種種哀傷後的崩潰,讓自我心智消逝,而逐漸地,讓本源自性的光,成為活著的本質。
對我而言,在荒原中哀傷,就是,對於根本壓抑的潰堤,充滿掙扎,用無數的努力,要去維護那崩潰後的洶湧,種種,在哀傷決堤之前,不一定需要面對的自我的困頓。
然而,對我而言,無論如何,這兩條路,都是恩寵之路。
因為,恩寵不曾須臾離開,只是,我們的心智自我,是否,感受得到。
我們之所以覺得受苦,是因為眷戀著自己虛構出來的每一面,執取不放,也因為這些虛妄的面向,在我們化為存有之光的過程,被燒得灰飛湮滅。 然而,若不是虛妄的自我面向,終究臣服,甘為燃料,是不可能燒得出轉化之火。 我們就是在我性的幻相層層消亡,自我漸漸融入太一的艱辛代價中,練就出赤裸裸面對真相的膽識,練就出純然的覺識。
葉慈曾說:「靈魂要付出的代價就是悲傷」
悲劇蘊含恩寵的種子。 悲劇帶領我們回歸本性,回歸恩寵的源頭,雖然這一路崎嶇坎坷。 我們都曾踰越為人處世的分寸,或違逆宇宙之道,我們嚐過悲劇的滋味。 當我們遺失心中那把尺,內心失序大亂,見樹而不見林,我們就會受苦。 回歸恩寵就是回歸心中那把尺,回歸圓滿。
幻相落盡,恩寵緩緩升起,我們開始體會到一種更為寬闊而完整的存在感,一種遠非人的智性所能理解的平靜。 「恩寵」這個字,在古法文是「善」。 作家墨非,把恩寵理解為:「統合的知悟力,超越小我的大愛,即其他非凡能力在人身上湧現的過程,在這過程裡,這能力是被賜予的,而非為了一己之私,努力掙來的。」 「感恩」一詞和恩寵的字源相同,這並不令人訝異,因為這兩者的品質其實源於一處,這源頭就適齡性,即存在本源。 沐浴在恩寵中,自我終於不用栖栖皇皇地劃地自限,蜷縮於彈丸之地,而是滿懷感恩地開放心扉,迎向靈性,認祂是我們自深的燦爛輝煌,知悟祂,感受祂,進入祂之內,一如祂進入我之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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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我而言,這條道路是必然,只是,需時多長而已?
是幾年? 是半輩子? 是幾次輪迴?
對我而言,這些智者的領悟,無法直接對哀傷失落者言說,因為哀傷失落而受苦無言者,是在緊抓著自我銷毀,緊抓著幻相不想放的狀態。 而那裡,有著奮鬥的歷程,那歷程,讓人動容,也是一趟,自我的英雄之旅。
在失去親人的哀傷歷程,每個人有自己獨特的道路,已經體悟最終風光的人,來到旅途還在前頭的孩子與朋友面前,因為深信恩寵在其中了,反而能不著急地,充滿寬愛地,與受苦同在,默默支持著,給出光。 而沒有勸說。
因為,恩寵,是一種默存的狀態。
當我們身在恩寵的流中,再度能回頭去給出陪伴時,就不會用,這恩寵的領悟來喧囂,來勸說,哀傷者莫哀傷; 來央求,執著者需放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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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因為相信自己先有生而後有死,所以才怕死。
但是生者是誰。
死者又是誰?
反省一下,
你出生前的面容是什麼模樣?
真正的你從未降生,
也從畏死去。
放開自我的幻相,
才能找回本來的自己。
在我的認識中,哀傷歷程,有著害怕死亡的歷程。
所愛去世所被引發的,對死亡的害怕,有兩種:
害怕自身的死亡
害怕因為所愛死亡後,自己的一部份自我認同,也隨之死去。
對我而言,這一生,所有的受苦與掙扎,無論是金錢的恐懼,無意義的恐懼,都與死亡的恐懼有關。 自己的死亡是大死,而自我的消逝與殘敗,則是小死。
親者去世,自我面向都會死去。
父親離世時,那個「父親摯愛的女兒」的我,死去了。
離婚時,那個「擁有令人稱羨的婚姻」的我,死去了。
小弟意外時,那個「愛著弟弟,就能為他付出的姐姐」,死去了。
親者去世,所有以為賴之存活的信念,也得覺知它幻相的真貌,而隨之死去。
父親離世時,那個「人生只要努力,就能平安順遂」的幻想,破滅了。
離婚時,那個「我可以維持完美的乖小孩形象」的幻想,破滅了。
小弟意外,那個「我們家,不就是平安清白」的幻想,破滅了。
這些破滅,之所以難受,是因為,我們不肯擴展自我的侷限。
恩寵是,即使執著的我們,也會有無數次無數次的好機會,這機會,透露著大我的溫柔,前來執起我們的手,說:「不只這些呀,不只這樣呀....」
而在,臣服的默存乍現的片刻,心中升起了信任與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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放手並不是我們可以選擇的。 在臨終過程的心靈轉化都不是可以被選擇的。 (在哀傷歷程的心理轉化,不是可以被選擇的) 人的心識就是這般自然地開展,從絕望經驗中出現的臣服,也是這個自然開展過程中的一環。 如果你願意,請試著想像正急速流向排水管的水流,一開始,水流顯得雜亂無章。 然而,就在某個瞬間,水流開始井然有序地流動,慢慢形成渦流。 臣服期正是以類似的方,出現在混亂期。
哀傷的平靜何時出現,不是我們可以選擇的。
因為,哀傷的平靜,來自於,對於死亡事實的真正接納,哀傷的平靜,也來自於,瞥見或感受到,另一種存在的聯繫的平安。
對我而言,父親死亡後,平靜的產生,來自幾個層次的湧出:
原來,在內心,對父親的記憶如此清晰,原來,閉上眼睛,他如此活生生....而在那哀傷無盡的時刻,他卻又活著,當我能書寫,看見父親成為文本中活著的他,某種平靜,產生了。
我開始在到處,感覺到父親的活著,在我跟他很像的身體形貌中,在母親的記憶中,在行走間吹起的微風,感受到,他的愛中。
對我而言,離婚後,平靜的產生,來自這些經驗:
原來,我還能再次去愛,原來,我還能再次與人親密。
原來,那些曾經活過的,曾經有過真心善待的美好經驗,在種種個人的焦慮、悔恨、....都消失之後,還能有著純淨的面貌,透露著感恩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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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鬆開了手,步入超個人的我性和覺識層次,我們自然流露的存在狀態就是愛。
愛是無邊無際的開闊狀態,愛是存有本源的品質.
有個精神科醫生,....他說:「我正在撤回投資。」「撤回投資decathecting」是精神分析的用語,意指把情緒能量從先前所投注的對象上撤回。 他刻意即中心神,把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,安靜、充實、而愉快地渡過最後一個月。
在哀傷蒞臨生命之前的我,活著,活在自以為圓滿不漏水的容器中。 我將精神能量投入在哪裡? 投注在什麼是好? 什麼是對? 什麼是正確? 什麼是榮耀? 的想像中。 我會遺忘了呼吸的覺知,會因為太冷而不想回家,會以為,爸媽不會死。
在哀傷蒞臨之後,我再也無法假裝,爸媽不會死,植物不澆水就會活,呼吸不覺知就能觸碰本性。 那些,無比虛擲的精神力,回歸了內在,在混亂中,我找到寧靜。 我知曉,能和親人吃一頓飯無比珍貴。 我珍惜當下吐出了氣又能再吸有著恩寵。
在到處,都能感受到,父親的”在”時,朋友的父親,路邊的歐巴桑,忽然,都成了,他人摯愛的父母,而那他人是誰? 不就是我嗎?
是誰分別了? 我與他人?
這裡,有個美好的詩作,來自余德慧老師的追思部落格「生命夢屋」林耀盛老師的文章中,引用的: Rilke的詩作--〈入冥時分〉:
誰此刻在世界的某處哭
無端端在世界上哭,在哭著我
誰此刻在世界的某處笑
無端端在世界上笑,在笑著我
誰此刻在世界的某處走
無端端在世界上走,向我走來
誰此刻在世界的某處死
無端端在世界上死,眼望著我
哀傷的旅程,若來到幸福,是能在大我中,感受到,沒有分別。
於是,即使自己失去父親,都能珍惜與祝福,那些,正在被父親寵愛的孩子們的微笑,也能包容與慈悲地,看向那些,即使有父親卻還沒能感受到愛的孩子們的心底。
那是一份慈悲,因為感謝,曾經擁有過的,生與死的萬千面向。
好喜歡這一篇文章
好深好深地 觸碰到我
謝謝...
Posted by: Ishta | 2012.10.04 at 11:24
基本上,會有聲音檔案的光碟,在事後整理,販售。
雖然,比起現場的能量,立體,影像....種種,真的單薄許多,依然能彌補沒有道場的不足。
閱讀的能量在每個人心中,很高興能感動你。
Posted by: mali | 2012.09.28 at 15:21
理書老師,
這一系列的演講之後也會有光碟嗎?
光看文字就覺得感動良久,
很期待有機會能聽到完整的內容~~
Posted by: 小米 | 2012.09.28 at 13:3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