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3年前的這個日子，親愛的爸爸，你就決定要離開我們了。
今天，我忽然想起，這個特別的日子，元宵後的白日。
我安靜坐在家裡，閉上眼睛，就感覺到與你在一起了。
在內心，我說著祈禱詞：「對不起，請原諒我，謝謝你，我愛你」
於是，一種內在感官經驗，全都是與你有關的，刷刷地流過。
我的眼角濕了，難免，鼻腔酸酸，而呼吸變得不均勻。
在內在，流過的，竟是你穿著的衣服的氣味和觸感。
在冬天，你常穿一套淡橄欖綠的條紋毛料西裝，而在此刻，我閉上眼睛，居然嗅聞到那好典型的羊毛氣味。 是洗得乾乾淨淨的氣味呦，還有，那羊毛碰觸在掌心的毛料感，溫暖而糙感。 然後，夏天，你有一件雪紡紗的透光襯衫，很漂亮的靛藍色，那織布有著繡花的粗糙感，我感覺自己手指頭摸呀摸的，居然記起了那布料的觸感。 還有你的夏天淺咖啡條紋襯衫，夏天的變形蟲花紋淺褐綠的襯衫，....
我忘了家裡當時的床單是什麼顏色，什麼觸感。
但是，閉上眼睛，我還能走入你的工作室，那無數次來到我夢中的場景
那裡有著你做齒磨的石膏氣味，桌上有很多石膏粉塵，用手指滑過，會有的粉塵感。
角落裡有著你的各種工具，牙醫的椅子，老式油壓的升高與下降，踩起來會有的嘎茲嘎茲的聲音。 你的本生燈，做金工用的火焰，還有那盤子上有一瓶憑深藍色玻璃的方罐子，裡面是酒精、碘酒、你的注射筒，拔牙的箝子，還有做齒磨的粉紅色粉末，用水調和會有一種嗆鼻的橡膠味。 我就這樣，閉上眼睛，走入你的工作室，沒有人的工作室，我之所以印象如此深刻，因為，在你人還在的時候我不常專心進去，卻在你離開人間後，在老家被拆掉以前，我回家，就去那裡，安靜地，感覺著你還在的日子。 而那個房間，是我二十年來，無數的夢境中，尋找你的地方。
然而，就在今日，在我的內心世界，這個房間，所有的細節，都活生生地，溫暖地，浮上了記憶，不需要透過夢境，我彷彿，從來沒有失去過這空間似的，很方便，一閉上眼睛，就能來到這裡，緬懷你。
那天，教樹兒國文，我帶他看考卷上的一首詩，我問：「這首詩是什麼意思。」他說：「就是好像親人不在了，想要替他做點什麼，都來不及了。」然後，我指著選項：「樹欲靜而風不止」你知道這意思嗎？ 樹兒搖搖頭，不曉得這成語。 我說：「就是這樣，就是你剛剛說的意思，樹欲靜而風不止，後面就是，子欲養而親不待。 就像，我以為長大後可以孝順O-se-ki（我都跟樹兒這樣提你），而他卻死了。」
爸，其實，我很少有這種感覺，子欲養而親不待。
因為，從小，你沒有教過我們，長大後要奉養你，或，為你做些什麼。
我只知道，你的夢想，關於我們長大後，都是流浪與放逐的夢想。
你總想著，在山上一個人，有間獵人小屋，你可以養狗，可以打獵釣魚。
或是，你可以騎著你的野狼越野車，一次次環島，一次次深入山中，那些沒人的地方。
所以，當女兒的我，所知道的就是，獨立，早點獨立，讓你可以對我們沒有責任。 於是，你可以去雲遊，可以，整天只要跟狗和山在一起就好。
我有的，都是在最快樂的時候，會想念你。
在我擁有第一部汽車時，我想要載你出去玩。
在我第一次坐飛機時，我想要指著白雲給你看。
在我坐在大海邊，會想起，你也愛大海。
我吹到強烈的風時，會想起，你愛吹狂風。
我騎車如果飆車，那是因為懷念你。
我開車如果慢下來，那是因為，會想像，如果我們有車，你會想去哪裡玩。
在我生下兒子，發現，這兒子很好玩時，會想要，他能坐上你騎的摩托車。
在我遇到宗展，他是這樣一個愛品酒的人，我知道，你一定一定會喜歡他，好想，你們能一起喝酒。
在我，出了第一本書時，雖然，我的書，寫的是，我對你的想念與哀傷，我也會想，你可能會想要，去菜市場，去街上，在你跟人喝酒的時候，跟人說：「我的女兒出書了。」吧！
喝到好酒，會想起你。
吃到很好的海鮮，會想起你。
學會煮一道新菜，也會想起你。
生下女兒時，會想像，如果你在，會寵她，會把她放在你的肩頭上，帶她去公園玩。
爸，這幾年，想你，還是會流淚，還是會心痛，卻不苦。
因為，眼淚，很甘的。
因為，滿滿的濃郁的，都是愛，都是被你珍惜的感受，都是被你凝視說我很美的眼睛，都是從來沒有給我期望不曾說過重話的溫柔與信任。
就這樣，在這安靜的午後。
我一個人在家，想起了你。
閉上眼睛，你來到我面前，
你的容貌，莊嚴而慈祥。
那是佛的鼻樑與善目。
我伸手在內心碰觸你的嘴唇，是溫暖的，如溫潤的石頭。
我用手在外在觸碰自己的雙腳，觸摸自己的手，
然後，我感覺，摸起來好像喔！
是耶，是你的，你的女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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